干娘

打铁没样,越打越像

【云摩】见鬼

 

食用说明:

全篇脑洞,私设泛滥。

一口咯牙的粮。

不是鬼故事。

全知的上帝视角。

以上,祝食用愉快。

 

见鬼。

这是一句牢骚话,以此表达当事人的恼火或震惊。眼下用这个词来形容摩多再合适不过,他正蹲伏在湖边的苜蓿花丛中,夜幕如漩涡,红衣如鬼火,能把过路人吓得见孟婆。

但摩多现在既不震惊也不恼火,不过是不耐烦透了。见鬼见鬼,人们脱口而出的平常不过的抱怨,摩多在等的却是它的表面意。

浅显的,不假思索时被忽略的含义。

他在等着水鬼现形。他已经失去了耐性,厌倦了它无休止的演技,今晚他就要见见这恶鬼,等着它撕破伪善的面具,露出假笑着的血盆大口。

然后当场让它魂飞魄散。这是他作为除妖师的使命。

 

打从记事儿起,摩多就跟着师傅驱魂了。他眼明心净,能见鬼见神,又兼负气含灵,小小年纪已能斩妖除魔。然而他再怎么天赋异禀,毕竟还是孩子,引渡的符纸比他的手掌都大,第一次念通灵的经文还咬了舌头,师傅笑得厉害,雪白的长髯抖得像把拂尘。

他跟着师傅经山历水,餐风饮浪,神出鬼没见得多了,对生死也有了年龄以外的超脱。可他到底年幼,对人世尚未开窍,懵懂的求知欲蠢蠢欲动,又只有一个故作高深的师傅可以充当启蒙教师。该来的还是会来的,他简直无师自通:

“师父父,我从哪儿来的?”

真是难为了老人家,不好拿谎话哄他,更不好给孩童点拨人事,思来想去,最后只得叹口气:“前世已定,今生未了,徒儿,你从三途河来啊。”

摩多就笑了,他说师父父寻我开心呢,谁不是从三途河来呢?阳寿既尽,就该再入轮回,要不是有些人执念颇深,变个冤魂厉鬼,我们哪来这么多麻烦。师父父你说何苦来?再怎么红尘未了,也得过那奈何桥。

师傅凭他童言无忌,微阖着眼对他微笑。风吹得银杏木铃叮叮当当,秋打霜叶,万物都知暖知凉。

 

师傅不擅长哄孩子,对摩多好得笨拙。

那时候摩多还小,赶上元宵庙会,城中到处张灯结彩,鞭炮扯着嗓子一叠声儿地嚷嚷,憋得脸红脖子粗,还吵不过喧哗的人浪。红男绿女满满地挤在大街小巷,不说富贵人家锦衣华服,就是平民百姓日子过的再苦,也精心梳洗过,褪色的旧衣今晚格外整洁体面。人声鼎沸,摩肩接踵,我的袖子扑了你的脸,你的簪子晃了我的神,烟火和花灯亮堂堂喜洋洋,照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。

繁华如此,鬼怪哪敢兴风作浪,他师徒二人倒清闲下来。小孩子爱热闹,摩多丢下师傅,独自跑进人群中找乐子。他眼尖,猜谜的人把弹壁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,他都看得清灯上的谜面;谜底早有了,灯却够不着,还是灯主帮他揭了签,听了他的谜底,夸他人小鬼大,识字又多,头脑又好,长大了一定金榜题名云云。他左手捏着题签,右手提着猜谜赢的灯笼,东张西望,关注的重点却奇怪些。街心里人家耍灯舞狮,那狮子摇头摆尾他不看,小爆竹像火雨一样从天而降他也不理,偏偏盯着舞狮人露出来的红裤子,心里纳闷儿,狮子也穿裤子吗?几条?怎么穿?尾巴放哪儿啊?真要像“说话”里的黄袍怪就好了,百十来双眼睛,那才叫大饱眼…哎呀不行,黄袍怪是妖精来着,不行不行,就算是神仙变的也不行。

他就这么天花乱坠地做白日梦,想着想着就扯远了。可元宵节不喜欢他走神儿,她变着法子叫醒他:一家人为了一碗元宵忙活了一整天,总算可以下锅了,元宵滚雪球似的越摇越大,越摇越白,芝麻馅儿呼之欲出,开水已经滚得不耐烦了;包子,肉馅儿的,平时一年半载吃不上的好东西,整屉整屉摞得高高的,热气腾腾,滋滋冒着热油,香味儿熏得十里八街暖烘烘的。猛地人群一阵哄笑,老少爷们儿全给一只学舌的雀儿拍巴掌。他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,可就是不曾见这么有趣儿的幺蛾子,那白鹦鹉眼睛一转,拍拍翅膀,油嘴滑舌地喊:

“八月十五吃元宵——与众不同咧!”

他笑得肚疼,整个人高兴得飘飘然的,把魂儿丢了老远,竟稀里糊涂地跟着走百病的女孩儿们走了一段。她们见他还小不甚在意,只是掩着嘴偷笑,直到他回过神儿来自觉失礼,红着脸跑开了,手里的灯火一阵乱晃,烛光摇得乱七八糟。

太多没见过的,太多没听过的,新鲜玩意儿一股脑儿往他眼耳口鼻里钻。他觉得头脑发昏,眼眶涨涨的,热乎劲儿从心口直冲头顶,脸颊烧的滚烫。他一门心思地,调动全部感官来消化这个大千世界,这些好东西,红的,热的,响的,亮的,发着光的,冒着烟的,劈头盖脸地扑过来,吵吵嚷嚷,推推搡搡,浓缩成一个热闹的印象,烙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记忆里,那烙印嵌入血肉,随着呼吸起起伏伏,一明一灭,是火燃烧着心脏。他恍恍惚惚,魂不守舍,像被人“拍花”了一样,只知道狼吞虎咽,尽可能地记住这一副大好模样;他仿佛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往来穿梭,师傅的白胡子都扫到了头顶,他还盯着木偶娘子衣服的绣花,不眨眼儿地看呢。

“徒儿,师傅给你个好东西!”

他师傅笑眯眯地,把手藏在背后,神秘兮兮地让他闭上眼:“我数到三你再睁开,不许偷看!”

糖葫芦?拨浪鼓?

“一……”

香包?竹马?风车?兔儿爷?

“二……”

糊塌子?灌肠儿?驴打滚儿?豌豆黄儿?

“三!”

师傅嗖地伸出手,然后他愣住了。摩多也愣住了,眼珠子本来差点儿蹦出来,这么一闹又缩回去了。一老一少对着碎掉的糖画儿面面相觑,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“这个,徒儿,要怪人太多了……虽然挤碎了,到底是糖块,来来来,尝尝甜不甜?”

那糖画儿,还能依稀辨认出火凤凰的形状。玲珑的身躯碎得七零八落,凤冠破了,裂口上粘着糖渣,可叹那一束尾羽竟神助般完好无损,翙翙欲飞,流光溢彩,繁复华美的羽毛高高低低地铺开,像是一簇火焰挑在竹签上。

摩多伸手去接:“既然碎了,倒不如不买…师父父,你这是何苦呢?”

 

凡溺毙者,灵魂沉于水底不得超生,即化为水鬼作祟,直到淹死过路生灵,自己方得解脱,是为“换命”。而冤死的亡魂也不甘做了替死鬼,变本加厉害人性命,于是邪灵猖狂,怨气冲天,水象凶险,为一方祸患。

一个蓝衣少年站在湖边,背上捆着块大石头,盯着水面,笑了笑,嘴里喃喃自语,随即直起被压弯的腰,奋力跃入湖中。蓝衣慢慢融化在水里,湖面很快归于平静,谁都不敢想,这样旖旎的碧波刚刚吞噬了一个生命。

摩多第一次路过这湖边时,觉得这不过是逝者的残影,那可怜人生前被水鬼蛊惑自投罗网,死后幻象也只有他这个除妖师能看见。水鬼深藏水底,非害人时不得目视,只能隐隐感知到阴气滋生,他风尘仆仆急于赶路,竟一时大意,多亏了这点儿具象的执念,提醒着他幡然觉察。除妖师落水,虽不致被立刻索命,但也免不了一场恶斗,今日这般,倒少了许多麻烦。

他从湖边远远退开。正所谓当仁不让,身为除妖师,水鬼当道,哪有不出手的道理。湖边相去五里就有个小渔村,祖祖辈辈吃渔家饭,捕鱼耕织,自给自足,对赐予他们丰衣足食的自然满是感恩和敬畏。民风淳朴,人也知足,邻里和睦夫妻美满,从没有过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丑闻,真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处。摩多自称是赶考不成的书生,沿途投奔亲戚,想在此地借住几日,村里人二话不说收留了他,拉着他又是问长问短,又是端茶端饭,热情周到,极少见外人似的。虽是粗茶淡饭,但无不清爽可口,他看着一张张风吹日晒的笑脸,远处一片炊烟袅袅鸡犬相闻,热气从胃里暖和到心上。

美好如此,就更不能任凭那水鬼为非作歹,荼毒生灵。

妖魔鬼怪也好,风流孽债也罢,不过是执迷不悟耿耿于怀。路遇孤魂,他先是好言相劝:时也命也,何必怨天;此去转生,再续前缘。三言两语,足够说服大部分无关痛痒的怨念。不巧碰到定要血债血偿的厉鬼,他也自有说辞:冤有头债有主,你这般受苦,仇家早经了几世轮回,阅尽人世繁华。不说他自去享乐,血肉之躯化为尘土,你又何处寻他?终究是不值得。依我看,不如也归去了罢。话已至此,仁至义尽,它若醒悟便是皆大欢喜,若是冥顽不化,阴阳相克,他也有把握赢它。偏偏水鬼最为可怕,因为断了引渡之望,无路可走,无所顾忌,豁出去骗人性命来赎自己,穷凶极恶,毫无慈悲之心。它在暗,除妖师在明,就算知道恶魔就蛰伏在深水中,面对一片虚伪的风平浪静,却是凭谁也束手无策。

唯一的机会,就是它原形毕露的一刻。水鬼行凶之时,就是它灰飞烟灭之时。

 

梦魇。

总是同一个梦:黑暗,不详的森森然的黑暗,像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,什么都进不来,连光也烂在外面。什么都看不见。好沉,好像有千钧之重挤压着腹背,五脏移位,化为腐水,脊梁骨发出阴险的、诡异的碎裂声,咔嚓咔嚓,毛骨悚然,在死寂的空间里无比刺耳,漫长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。筋脉寸寸断绝,断骨刺进干瘪的肺里,恶寒爬进六腑七窍,灌进骨缝和内脏,沿着血管在四肢百骸间乱窜,那里面的血早就干了。他窒息,动弹不得,他撕心裂肺地嘶吼,撕裂了的喉管拉风箱一样呼呼地响着。他理应什么都听不见,但他又确实听见了,他听见恶毒的诅咒一遍、一遍、一遍遍地回响在他耳边,祝他千刀万剐、半死不活,祝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,破碎的灵魂永远不得解脱。他的眼睛熬的血红,慢慢磨着一口咬碎了的牙,咯吱咯吱,模仿着咀嚼的动作。

恨。疼。号哭。暴怒。死去活来的折磨。

我是谁?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竟隐约听见了人声。那人呼唤着他的名字,轻轻的,然后那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,他听见有人向着他的方向大声疾呼,一句句地,一声声地,攫住他扭曲的心脏,掉进他漏风的鼓膜。然后一双手把他托起,向着温暖和明亮而去,那双手坚定而有力,越是向上,他就越是远离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,疼痛从身心抽离,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,越来越轻,五感在恢复清明,山川草木的气息在靠近。

暴露在阳光下的一瞬间,他睁开了眼睛。

继承师傅的衣钵已有时日,他自恃定力稳健,心如止水,却不想自留居湖边之日起,幻觉不断,梦魇连连,竟是心神大乱。隐隐作痛的身体反复强迫他回忆那些真实得不像梦境的情景,冷汗涔涔,喉咙嘶哑,想必是在梦中叫喊了罢。想不到那水鬼阴毒如此厉害,他暗自思忖,可见它是何等狠戾残忍,若不尽快铲除,迟早酿成大祸。

打定主意,他披衣起床,早早去了湖边。正是昏晓之交,雄鸡司晨的长鸣划开夜幕,阳光一泻千里,冲破云层,刺穿晨雾,水天之间一片朦胧的光晕。夜空不可抗地摇撼了,越来越多的光芒撕碎它的盔甲,击溃它的霸凌,砸在黑洞洞的湖面上,摔成点点浮光跃金。黑色褪成墨蓝,褪成深灰,天空变成鱼肚白,朝阳升起来了,江山易主,那些隐秘、诡谲、见不得人的阴暗,全都遭遇了灭顶之灾,淹没在在浩瀚的光明里不见了踪影。

势如破竹、所向无敌的,新生的光明啊。好一幅水色天光。

渔民们起的很早。长长的呼哨惊起水鸟,翅膀呼啦啦地掠过水面,清水如镜,照得空中水里比翼齐飞。船桨棹动波声,搅碎贴金的粼粼湖光,两道银色的波纹像大鱼的背脊,漩涡慢悠悠打着旋儿,水纹一圈圈地荡,涟漪泛上来,又跟着鱼儿潜下去。他们摇着船渐行渐远,舱里满载着一船晨光,白花花的,像鱼的肚皮。逆光里看不清他们的身影,只有嘹亮的渔歌回响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:

 

大海咸水透九洲 乌贼头上两条楸 

红古一身六点痣 鳗鱼身体滑溜溜

大海咸水幽又幽 乌贼吐烟倒头溜 

海蜇没目难行走 虾仔帮忙做目睭

大海咸水清又清 青蟳戈仔都横行 

刀鱼身长刀法好 仗义行侠打不平

大海咸水清又清 白力比武来招亲 

春只使包大合唱 又请虾蛄来弹琴

 

摩多皱起眉头,他可不是来这儿寄情山水的。除妖师敏锐的感官告诉他,就在这儿,就在这片水面下面,在深不可测不为人知的湖底,确确实实藏着一个水鬼。他日日来此等候,意欲伺机而动,然而看到的总是这幅湖光山色,挑不出半点儿风吹草动,惹人生厌。唯一的解释是,它有着可怕的耐心,等人们失去了警惕,再撕破风平浪静的伪装,吞噬掉鲜活的生命。

可又好像不是这样。连日来,水鬼对换命的事竟然无动于衷:渔民出船打渔,来来回回顺风顺水;孩子们下水嬉戏,水里来水里去,连一个呛水抽筋的都没有。阿三家新媳妇追着一件漂走的衣服游了老远,脑袋探出水面咯咯笑个不停,大辫子泡了水,浮在脑后晃晃悠悠;九叔被暴雨困住,老人们都说凶多吉少,大好的机会,那水鬼却瞎了一样不闻不问,半夜里浓雾散去,九叔湿淋淋地爬上岸,船成了破烂儿,人却平安。

除了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,湖边阴魂不散的残影也扰得摩多心烦意乱。那个蓝衣少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湖边,笑一笑,低声说着什么,义无反顾地投入水中。这样的画面不停重复,没来由地让人心悸,摩多守在湖边,不得不一遍遍目睹这个场面,不得不在坐立难安的同时,一遍遍循环那个骇人的梦魇。

他是谁?他在笑什么?他在说什么?他为什么要自戕,还背着那么重的石头?

我是谁?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?

他已不知多少次陷入梦魇,哪怕光天化日之下,仍然无法逃离那个漆黑的深渊。几个孩子吵闹着往湖边跑,打着赤膊,一看就是去凫水的。他下意识地抓住其中一个,喘息着说:

“不能去!那儿有水鬼!”

那孩子瞪大了眼睛,一脸不可思议地嘟囔:“大哥哥在说什么呀?什么水鬼?”

“害人的,拖人下水活活淹死的!”

“可我们没人淹死呀?”

一群孩子嚷嚷着帮腔:“就是,大家伙儿都好好儿的!连猫猫狗狗都没出过事儿!”“对对对,九叔不是也好好儿的,他说看见大雨里有仙人给他指路,才捡回一条命来!”“听大人们说,这儿以前可不是这样,邪门的很,野鸭子一个个成了精,专挑开船的时候飞!”“胡说呢,那都多早前的事儿了?你倒说说,现在哪家头网捞不出鲤鱼来的?爷爷说是有神明庇佑,把脏东西赶跑啦!”“不是水鬼,是水神哪!”“大哥哥你怎么了,脸色怎么这么坏?”

他摇摇头。他们继续说笑着,你追我赶,其中一个脚下一滑,噗通一声掉进水里,溅起好大的水花。他露出头,朝同伴儿们呲牙咧嘴,光溜溜的身体泥鳅似的,哧溜一声钻进水里去了。很快,湖面上到处都是哗啦啦的水声,一群小毛头笑得震天响:

“看看谁能捉到鱼!”

“想啥呢,鱼早吓跑了!”

摩多只觉得头疼。桩桩件件,都是大吉,那幻影是怎么回事,梦魇又从何说起?水鬼绝无可能改邪归正,那孩子们说的阴风邪气,又怎么只在遥远的过去?

 

够了。摩多站起来走向湖边。我也算是忍够了。

夜深了。从日出到人定,树影转了一圈连在一起,赤膊的渔民,戏水的孩童,淘洗的女眷,人和鬼依然相安无事,还是风平浪静的一天。夜幕照常降临,水面微醺,腐草漂在水里半浮半沉,朽根里飞出萤火流光,枯叶随波逐流地摇曳,状若生前模样。日月星辰万寿无疆,庸人自扰,又说什么寿比南山,殊不知南山俯瞰着渺渺众生,像萤火虫一样短暂而灿烂,一代代,一年年,兜兜转转,早就看得倦了。

师傅走的时候,也是这样一个夏夜。生死有命,事出有因,终止连着开始,所谓轮回也就这么回事。他并不悲伤。

“师傅,我们还会再见吗?”

“比起师傅,你还有未见之人哪。”

“是谁?我们能相认吗?”

老人眼里的神采愈发黯淡,像是五丈原的残烛,油尽灯枯,烛泪叹着气流进风里。

“莫要错过。”

薪火相传,师傅的光灭了。

三途河上五百年,人间才过一天。他想,师傅当真看淡人情冷暖,黄泉路能有多远,走了这么些年,真就不回来看我一眼?

我一个人,怎么挺得过这一劫?

逝者无觉,未亡人不得不活着承担一切。那个蓝衣少年再次出现在湖边,喘着气,脊背被巨石压得佝偻,却无半分惊恐之态。他微笑,低语,投入水中,再微笑,一次次微笑,他凝视水面犹如凝视爱人的睡颜,他翕动着嘴唇,仿佛在与心上人耳鬓厮磨,交颈缠绵。

他听不见他在说什么,但他想起自己听过;他们之前未曾谋面,但他发觉彼此认得。他情不自禁要喊出他的名字,但当他张嘴的一刹那,它却顺着舌尖滚进了胸腔,咕咚一声,几乎要将他的心房砸出窟窿。它像一团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,噼噼啪啪,是他皮肉烧焦的脆响;它又在他体内郁结成冰,似乎生吞了一把尖刀,要化为一口血喷出去。

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幻想着,那种胶着的目光尽头,应该有夔凤纹的楠木床,清晨的阳光,乱糟糟的被褥,爱人侧躺着半睁开眼,披散的长发微微泛着银光。但那儿除了湖水什么都没有,他只看见一座黑洞洞的墓穴,祭品桀桀然翻身起坐,骷髅的七窍喷出鬼火,朽烂的牙齿一开一合,坟前一圈森森木魅,不知是食尸鬼还是掘墓人,它们伸着枯骨似的枝杈,乌鸦唱起招魂的歌。

他眼前突然一黑,惨淡的月光越来越模糊,视野一阵上下颠倒,感光的能力逐渐被剥夺。他着了慌,拼命摆动四肢,然而他被一股拉力牢牢捆住,浑身上下动弹不得,大张的嘴巴没有吸进空气,却呛了一大口水,水冲进肺叶倒灌进鼻腔,耳朵在水压之下嗡嗡作响。窒息感席卷而来,他已无力挣扎,失去视觉的前一秒,他最后向上看了一眼,隔着水波,正对上了一道灼灼的视线。

……我!

他在看我!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摩多猛地从幻觉中挣脱,冷汗涔涔,浑身湿透,像是真的刚刚落水一般。他剧烈地喘息,鬓发一绺绺粘在额头上,汗水顺着发梢流过侧脸,留下一道泪痕般的盐渍。在这燥热的夏夜里,他却手脚冰凉,同时又大汗淋漓。那些亦真亦幻的梦魇像湖水一样紧紧包围了他,他不敢回想,他的理智已经到了极限,再一用力,压抑的真相就会失去控制;但他又迫切地想冲破这层层迷雾,他想迎上那少年的目光,去拥抱他,亲吻他,用尽全力地呼唤他。

他开始感到害怕,但他也从没有如此无所顾忌过。

就在这儿!这么多天的矛盾和疑惑,所有的答案,就在这水面底下!

 

 

来吧。既然等不到你现形,那我就去找你。是时候了,来吧,去哪儿我都不怕。

去哪儿我都不怕。

摩多一步步走入水中,水慢慢没过脚踝,没过膝盖,与胸口平齐。他勉强直立在及胸深的水中,脚下已不是坚实的土地,而是松软的湿泥;水波推得他摇摇晃晃,及腰的长发湿了半截,沉甸甸地扯着他的头皮。他依然有反悔的机会,而他对此嗤之以鼻,他面朝着无垠的夜空,深吸一口气,张开双臂,顺势仰面倒进了水里。

原来被水淹没的感觉是这样的,和幻觉里的感觉一模一样。他的感官很快模糊,但他省去了不必要的挣扎,尽量保持着头脑清醒,静静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。

他不知道他在等什么,但他确信他要等。他甚至想笑,他怀疑这不值得,但他就是要这么做。

水鬼依然装聋作哑。

水犹如阳世和阴间的分界线,水面以上众生芸芸,水面之下连呼吸声都听不到。包括他自己的呼吸。如今他想挣扎也来不及了,长时间的窒息已使他无力回天,他知道自己在下沉,红衣像血一样洇在水里。他每下沉一分,生的气息就从他身上愈发剥离,湿重的衣服拽着他往更深处去,把他从头到脚缠绕起来,像一块敷衍的裹尸布。

他还在下沉,沉重的水层踩在他的胸口。它像很久没有见过活物一样,踩踏他的脊柱,碾轧他的骨头,冲着他的面门一阵撕咬,乐此不疲地虐待这个自投罗网的青年。他什么都看不见,不知是因为这深水处七星不照,还是他已经失去了视觉。他的意识没有磨灭但却不受控制,随着生命的流逝,他恍恍惚惚回想起了过去——

他想起那些一个人的旅行,那些大漠雪河、花满空谷,风是天地间的君主,凡它过处,麦浪林海尽皆臣服;他想起和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打过的交道,替死的穷人,守寡的怨妇,这一世也该五六岁了,但愿他们投到好去处;他想起了师傅,他生命中唯一一位亲人,看破生死,大彻大悟,却唯独对他狠不下心来。他想起师傅对他的好,他感冒发烧,师傅手忙脚乱地照顾,每碗汤药老人都先尝一口,拧着眉头骗他说,师傅尝过了,一点儿都不苦。他们生活清贫,但他没挨过饿,逢年过夜也穿新衣、领红包,每一天都平淡而快乐,一口气长到了十五岁,师傅才放心地驾鹤西去。他也想起师傅高深莫测的一面,想起师傅临终前留下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谜语,想起在他问起自己名字的含义时,师傅微笑着说,你的名字不是我起的,也不是你父母起的,你生来就叫这个名字,一切皆有定数。

他甚至想起了与师傅的初见,须发皆白的老人摸摸他的发顶,喃喃道,不管你之前如何,这一世,我只当你是个孩子。这是他人生最初的一段记忆。

再往前呢?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。之前又发生了什么?

这未免太过真实。那些疼痛、窒息、疯狂的杀意,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,此刻活生生地钻进他的心里。幻觉和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,他不可能凭空想象出如此逼真的细节,他分不清是现实还原了梦魇还是梦魇来自于现实,与其说那是梦魇,不如叫它——

记忆。

他在看我。是的,他在看我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,不可名状的痛苦在他的灵魂里翻腾。

他身下的深水也在翻腾。湖水突然像烧沸了一样翻江倒海,一股力量从水底直冲而上,他的身躯像枯叶一样浮浮沉沉,刹那间水浪就拍在了他身上。

它来了——

 

 

 

可我没有下沉!

摩多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,眼球在水里胀得发疼,他并没有被漩涡吞噬,深渊在离他远去。凶猛的水龙到他身边竟收束了力道,温柔而坚定地挟着他向上推,他仿佛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,坚实的胸膛紧紧贴着后背,水波一层一层拍打着他,不轻不重,像是情人间的抚慰。他听不见哗哗的水声,耳边响着灵魂深处的喃喃细语,那是蓝衣少年临终的遗言,一字一句,无比清晰:

 

摩多,没关系。别做傻事了,我来换你。

我来换你。

 

 

 

晓虎——!

他如遭雷击。

二十年前,他外出途经此地,不慎落水,被当时的水鬼索了命去。漆黑的水底暗无天日,不得转生的诅咒如百爪挠心,浑浑噩噩间,鬼魅般的执念蚕食了他的心性,他不再是摩多,他成了作乱一方的水鬼怨灵。湖上整日腥风淫雨,四方百姓战战兢兢,云晓虎不忍他遭受如此折磨,纵身一跃,以命换命,用自己的魂魄换得爱人投胎转世,想不到兜兜转转,摩多仍是红衣少年,他又回到了这里,回来除云晓虎的灵。

孩子们说的没错,晓虎是水神,而真正的水鬼,是曾经的那个摩多。善良的蓝衣少年目睹了一切,看见了爱人的堕落和折磨,锥心泣血之下不惜破釜沉舟自断后路,身背巨石以明心志:

 

此番前去,永沉湖底,再不转生,护佑一方安宁。

 

摩多想哭,但他哭不出来,他的泪已经流尽了,把湖水染成了一汪咸涩的海。他的名字生来注定,带着一身孽债回到人间,这里是他的终点也是他的起点,与此同时,他的爱人正在水底永世长眠。他想起师傅那句“莫要错过”,犹如五雷轰顶,悲痛欲绝。

 

带我走吧!晓虎,你带我走吧!

一双手把他托起,向着温暖和明亮而去,他的红衣溶在水里,像一滴长声痛哭的血泪。他看穿轮回,却独独看不见他的爱人,他引渡了那么多亡魂,唯独云晓虎在代他受罪。纵然人心五味杂陈,留给他们的只剩悲苦,纵然世间众生百态,可这芸芸众生中再也不见了他的晓虎,他想起一路走来的感慨和嗟叹,想起所有生而为人的优渥,失意也好,快活也罢,热闹如舞狮惋惜如糖画,喜怒哀乐,云晓虎再也不能“活着”,再也不能感受这一切了。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,越来越轻,五感在恢复清明,山川草木的气息在靠近,水鬼奋力将怀中的爱人推开,他想起包子的香气,想起晓虎眉眼弯弯,神采奕奕:

 

我最爱吃包子了。

我最喜欢你了。

 

暴露在阳光下的一瞬间,他睁开了眼睛。远处传来渔夫的号子,天空泛起鱼肚白,又是一个黎明。

 

End

 

后记:

一篇非常消耗心力的文,每次动笔之前都要酝酿情绪,几天来一直郁郁寡欢。【笑】

水鬼云晓虎✖除妖师摩多,也许会有路人视角的下篇。

感谢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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